任晖的非共识|我有嘉宾

案例·商业报道 · 2018-04-28




导读

一个一百多人的小公司,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专注于做精品的企业,它所创造的社会价值,是否就一定比一个拉着几万人做一家巨头公司的更小?

 

咿啦看书CEO任晖的答案是,不。

 

2012年,任晖的小葵花点读笔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,却赶上kindle2刚向中国发售,有预感的他开始提前心虚,自己暗地问,要不要掉头,也追把美国的潮流。

 

当时,想照搬kindle做阅读器的企业很多,但任晖只犹豫了一小下,就"follow my heart" 了。这一次,他想做一款全世界没人做过的动画书软件。原因是,做熟悉的事以避免失败,是人的天性,但只做“增量式改进”修修补补的工作,会失去意义,尤其是对于科技行业。

 

“如果你倾尽全力,只是为了击败在做同样工作的其它公司,那这样的工作怎么会令人兴奋?”


人是根本


初入江湖,在公司成立的第一年,任晖是这样管理公司的。

 

与众多创业公司将“赶走兔子,迎接新狼”奉为管理圭臬不同,任晖对这一思想保持着警惕,“等级分明的狼文化会扼杀我们的创造力”。而代价是,本可以享受一呼百应的他,却不得不去容忍一个给自己提意见的员工,在情绪冲动时,对自己拍桌子。

 

尽管“会气得牙根痒痒”,但两相选择,他却说自己情愿这样。“我更怕的是一个见了我,吓地战战兢兢,畏畏缩缩,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的员工”。

 

“工作了这么多年,头一回看见这样的老板”,咿啦看书的公关总监孙媛媛回忆道。在她的印象里,国内的民营公司的老板,大多数需要立权威,很少有人像任晖这么身段柔软,这么“怂”。

 

有一回,他发现一个软件开发的进程比预期晚了三天,大发雷霆,找来软件工程师质问。工程师辩解说,不是自己的错,是同事给到的数据出晚了,拖延了。他怒气冲冲,认为工程师是把问题推给别人。一怒之下,两人话赶话地把事说砸,工程师掉头就走。然而没到中午,这名工程师就接到了任晖的道歉电话。

 

“还生气啊,回来吧,是我不对,咱们回头再接着调吧。”

 

“哈哈哈,今晚不跟你认怂,明天就要跟客户认怂,任晖这个人,粗中有细,有退有进”任晖的老部下小朱评价道,“这人会妥协,为达目的可以“柔”,还不吃眼前亏。”最后,他总结,“事实上,骨子里还是刚。”而咿啦看书的公关总监孙媛媛则一面感慨,一面回忆,“就没见过这样的老板”。她两手一摊,“老板不都是把德啊忠啊的放在才之前吗?”可他却说,大部分员工的“德”,没有太大差别,反倒是专业能力有云泥之别。

 

任晖的价值观有点超前,他不信狼文化那套,他认为,生产线上五十个工人加一个线长是一种工作模式;办公室里五十个程序员和一个产品经理,应该是另一种工作模式。“创造力是我最看重的东西”,员工的着装是否一致,态度是否恭敬,口号是否响亮,“我不在乎。”

 

在采访中,任晖常说的一句话是,做企业,人是根本,不能只埋头做事。在微信上,他是少有的与公司里近一半的员工保持着单方面互动的老总。他帮员工们排忧解难,甚至于

聊家常,“唠灵魂磕”的那种,并不惜在这件事上花费时间。

 

过了一阵,几乎咿啦看书的员工都渐渐摸透了老板,老板最爱的公司是谷歌,最看重的事情是有没有想法,有的员工想用战战兢兢的顺从来和老板拉近乎,他不吃这一套。“一个合格的员工,必须能输出想法;一个优秀的老板,必须能禁得起委屈。”最后,他总结:“一个管理者的管理水平就是合适的灰度,妥协与宽容。”

 

与那些乐于把争斗、竞品、对手、击败等词汇挂在嘴边的的互联网企业家相比,任晖看似平和,不那么逞凶斗狠,他说自己平时对员工也不太常提这些大词。“我没有征服者心态,典型的探索型性格。”

 

采访进行到两个小时后,任晖进入到对创业核心竞争力的剖析中。在他看来,现代社会,充满了各种机会的诱惑,但越是门槛低的事情,就越是竞争者众,要拼大投资、大资源,要刺刀见红,兵戎相见。

 

而技术创新则是一条小路,只需要一支精悍小分队——但这是一门对天赋要求极高的事业。因为它的高度抽象性与挑战性,让不具备这种天赋的人望而生畏。“某种意义上,是它选择了它的追随者,而不是相反。”他笑嘻嘻地总结道。

 

“与其等着别人革我的命,不如自己革自己的命。”

 

不管回答什么问题,任晖的表情总是这样,笑、不在乎、嘻嘻哈哈。如果有人问他,为什么看起来每天总是喜气洋洋,他会叼着一根雪茄反问,“那不然呢?”

 

“人生最低谷时,我也是这么一副表情。”

 

他嘴角一弯,抽口烟,得意得很。


把扔过来的板砖盖成房子


一位接近任晖的人士告诉记者,企业家任晖一生经历了两个阶段——一从早期重渠道重营销的销售型人才,向工程师文化靠拢,二是将个人经历中的教育感悟融入产品。最后,他决定做动画书平台,“互联网加教育是可以改变世界的”。

 

早在2012年,任晖还在经营着一家点读笔公司的时候,就琢磨着转型。“做动画书的想法,是从我做小葵花点读笔的时候就有的”,那一年,他拉着产品经李朋,把动画书的构想制作成了一段flash小样。他的计划是,做一款无人做过的产品,但在最开始时,却像个十足的外行。

 

“推动不下去,总觉得气氛不对。”任晖向《我有嘉宾》的记者复述这件事时,颇有时空跨越的隔世感。“一到演示时,就好像在唱独角戏”他回忆道,当时,他站在一台一体机前,满头大汗,操作自己的小样。对方一声不吭,好不容易演示完这一切,对面的台湾企业只问了一句话,“这个东西,你准备怎么实现在手机上?”

 

任晖内心炸裂,恨不得掉头就走。直到事后问过专业人士,才明白,原来手机上的ios 或安卓都无法支持flash格式。

 

“他们问的每一句话,都在我的死穴中,没办法,我只能傻笑。”任晖坦诚当年不懂技术,但很快适应了它。

 

“如果任晖不没完没了,可以安心地做一款中国式kindle那样的阅读器,我们会给他捧场投钱,但他竟然还想做动画书这样的高门槛产品。”关注该行业的一名投资人说。另外一位创业者忍不住补充,“一个在郑州做点读笔的,还想做动画书引擎,他难道会比硅谷和中关村的那帮家伙更聪明?”

 

对于某些人而言,这个世界充满门槛,行业的门槛、专业的门槛、出身背景的门槛,甚至地域的门槛。人们不希望看到一个人凭借一往无前的目标冲进来,将门槛踏碎。可谁都没想到,任晖不仅闯了进来,还在里面转了个身,把稳定的局给搅了。

 

任晖常说的一句话是,“最有能量的人,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探索”。2013年以后,他在后面加了一句,“这需要一支精悍小分队”。

 

他开始从BAT为公司挖来人才。先是从腾讯挖来软件高手小朱,小朱原来在腾讯做电子书,他用原生程序开发ios,把小样制作给任晖,“不错,是我想要的效果。”随后CTO褚亮也加入了公司。这是个技术驱动型的团队。任晖很满意自己的这支队伍,“这就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当代版。”他以它为傲,并一一例举。褚亮是个电脑天才,靠编程序追到女朋友,对谁都不服;李朋动画出身,还懂产品;小朱则习惯性憋大招,从没让自己操过心。当年,褚亮曾经喊过的一句口号,打动过罗永浩,被后者在微博上转发,那句话是,“CTO就是为了CEO曾经吹过的牛B,含着泪也要去实现的人,至少不害死CEO。”典型的90后风格,又拽又自信。

 

创办咿啦看书的那年,任晖将近四十。许多人不理解,一个已近40岁的人怎么还能如此热爱创新。在采访中,他说自己最爱的公司是谷歌,“你去看现在世界上最大的公司,从早年的微软到Google,到现在的Facebook,最近这50年的产业变革所需要的技能,是程序员掌握的。”你可以将这番话视为任晖的“技术骄傲”,但他更愿意称其为自己的“极限挑战”。他喜欢的公司和人,都具有相同的特质,一水的对理想较真,心力充沛,因此别妄想随便用任何语言,劝说他在这件事上中途放弃。

 

“我不会给自己轻易设定边界。”

 

咿啦看书是以一种不断迭代的形式奠基的。如果你只是看它,最初展示在世人面前的那些简陋界面,你很容易以为这不过是个山寨小公司。咿啦最初的员工只有四名。任晖带着001和002号员工在郑州、杭州两头跑。2014年,杭州的研发中心成立。003号员工是CTO,住在杭州,而他的手下,是仅有的员工004。两个人的办公地点就在CTO家里。

 

“一到夏天,就有一个破风扇呼啦啦地吹。”褚亮回忆道,003号和004号员工,一面吹着风,一面赤膊,对着键盘敲代码。

 

任晖说自己那阵加班熬夜搞得面色灰白,几个人尽管确定了技术方向,但因无先例参考,仍感到过程无比艰难。好容易做出了一个能在手机上播放的小样,任晖自信满满,自认离理想又近了一步。但没高兴多久,就又被现实拖拉回原地。

 

这一回,被打击的对话是这样的。

 

“你觉得,咱们四个人做一本书需要多少时间?”

 

“四个月。”

 

“要是没有周末,天天加班,能不能快些?”

 

“估摸着一年能做四本。”

 

看一本书二十分钟搞定,一年只能做四本书。“这个速度,没法玩啊!”

 

“是的,歇菜吧,这事没法规模化。”

 

“那有没有可能,咱开发个阅读器引擎把书放进去,就像自动开发马力的机器一样,把动画效果自动加出来。”-------任晖不死心。

 

“.......你这个想法很大胆。”--------程序员们觉得任晖得寸进尺。有时他们恨他给自己出难题,但又信他,因为够刺激。

 

从一开始,咿啦看书的理念就是要将技术当作自己的核心竞争力。任晖的需求其实越来越清晰,咿啦不做围绕一本书开发互动游戏的事情,因为开发成本太高;也不做扫描纸制书籍,上传电子书的事,因为没有趣味。他想要做的产品,要集声音、视觉、游戏为一体,要有交互。尽管前两件事没有教育市场的时间成本。更加容易些。“所以总结一下,简单来说,咿啦要做的事情,就是让原来需要写代码才能制作的动画效果,变得像制作PPT一样简单。”


“但这都不是咿啦看书最特殊的地方。”任晖纠正了记者,他停顿了一下,异常兴奋,“一个真正与其它平台区别开来的做法是,咿啦不必再雇佣更多的技术人员,去跟童书内容编辑配合。而是把一个个动画效果功能交给后台引擎”。

 

任晖认为,如果其它平台能像咿啦看书这样,“在提升时间和人力成本上下功夫”,界面呈现的效果或许会一样的,但“他们需要从头开始花费和我们同样的时间,可我们的开发则一直会迭代,理论上,我们只会越来越强大,赶在他们开发之前,抢占全部市场。”

 

“否则你出去谈合作,人家会问你,我凭什么跟你合作,你有什么资源优势让我可以跟你合作。”任晖说。

 

任晖相信技术,——在他看来,尽管程序员那由代码与二进制组成的世界比真实世界更乏味一些,但这个梦想世界依然是生机盎然、花繁叶茂的。“工程师们讲话是非常有依据的。”任晖说,他们说任晖的构想很疯狂,因为那意味着技术人员需要把所有动画的形式、点读的方式、交互的方式、游戏的方式等共性化的东西提炼出来。太复杂,但理论上可行。

 

“他们说理论上可行,你知道吗?”任晖仿佛只听到了这一连串句式的最后一句。“那我就要试,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。”他的表情里闪着光。

 

2013年起,这个四人小组一路前行,他们研究太阳如何发光,月亮如何有光晕,星星如何闪烁。需求总结完毕后,接下来工作是架构、编程,实现需求。这,曾经中间出现过无数次做不下去的时候,程序员们回忆,这个过程中,他们总会被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和架构所困惑,每当走到一个死结做不下去的时候,举目四望,全然是与那一刻之前所到之处都不相同的荒原。这是一个真实的地方吗?如何给它命名?前方有路吗?能走到哪儿?小组的成员们有时在不停想,“这是不是一个幻觉”,“是不是我们搞错了?”

 

他们对结果总有怀疑,,怕所见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。“倘若我们迈步出去,会不会发现前面的路表面之下其实是空的?到底用引擎来制作动画的可能性存不存在?”就算在如今,褚亮回忆起他们的第一次争论,那种将要创造不可思议之物的诱惑与唯恐一脚踏空的恐惧,共同交织的体验依旧清晰。

 

他们形容这个探索的过程,如一场肾上腺突然加速的奇妙冒险。起初他们看到的是“一些孤立的问题,就像海面上散落的岛屿”,后来,“海水下降,你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些岛都是通过海床连在一起的,只是一个整体的局部而已”,而程序员则会越来越自信,他们是一群对这种结构化、逻辑化的东西很敏感的生物。“我们愿意尝试,适应把问题放到一个适当的框架里,用适当的计算机语言来描述它。”


贝塞尔曲线


2014年6月份,这支四个人团队终于做出来一个1.0版本的小样,里面只有一些非常简单的动画效果,平移、旋转,和一个稍微酷炫的效果,叫贝塞尔曲线。“贝塞尔”是他们当时最得意的一个效果,其实就是一个叶子飘飘荡荡落下来的样子。

 

虽然小样很粗糙,但几个人却相当满足,他们一面反复地看着叶子落地,一面举杯祝贺,春风含笑,互道天才,彼此欣赏自个儿的神勇表现,自我实现带来的幸福感飙升到最高。

 

“这个过程中,如果没有任晖,不管你说他是煽动还是鼓励,我们肯定是做不成的。”程序员们说。小朱是这么形容任晖的,他们相约做一件很难的事,一路尽是嘲笑。别人一拨板砖过来,又一拨板砖过来,但最后,任晖不但把它们全都给踏踏实实地给接下来,还把这些砖头们垒成了洞房。

 

“我觉得,他有点”战士”的基因,那份自信,应该跟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。”

 

任晖出生郑州,从小就数学好,判断力快,中学时就读完了金庸十四部,四大名著张口就来,最喜欢的事,是考别人,享受领先别人先算出答案的感觉,因为成绩好,考试前随便两眼,准是全班前两名。因此老师全放绿灯。父母也对他放养,走到哪里都是侃神,焦点,孩子王。

 

“我这一生,全凭自己做主。”任晖从小就自信飞扬。“后来的那些成功失败根本都影响不到我,我打小就习惯了超越身边大部分的人。

 

直到上了大学,这种自信的感觉被打败。“有一本书曾经改变过我”任晖对记者说。

 

2018年春天,任晖在朋友圈里发了条怀念李敖的文章,那天他正在出差开会的路上,突然看到一条李敖去世的消息,内心怅惘,青春一下子在眼前闪回。某种意义上,这个四十岁的男人,由往事堆积而成。他尤记得大学时代的自己,手捧着一本《十三年和十三月》,读后又震惊、又怅惘的感觉。

 

这本书中讲述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如何在台湾受教育,如何在制式教育底下做叛徒,在苦闷里奋斗挣扎的故事,是李敖的自传体。读它的时候,任晖18岁,书中有一句话,给他留下深刻印象,“苟能使整个国家年轻活泼有朝气,一些青年发几句狂言,道几句壮语,做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,又算什么。”

 

“这家伙怎么就能活得如此尽性,穿长袍大褂,看那么多地书。”任晖感慨,在此之前,他仗着学习好,不上课,玩台球,钻游戏厅,斗地主,直到翻到李敖的《大学札记》。那种感觉如同在随波逐流的水面上,发现了一座冰山。李敖是生于七零后八零后人的一代集体回忆,曾引发了大量媒体人与知识阶层关于思想解放的讨论。在此之前,循规蹈矩或随波逐流是那一代青年视野中唯一的活法。

 

 “我第一次知道,人是可以那样活的,”他嘿嘿一笑,对于无知,任晖生出了羞耻感,从此他像变了个人,沉下心来,整天在图书馆里啃大部头,一坐就是一天。某种程度上来说,狂狷叛逆与踏实做研究,两种完全不同的特质,终于在他十八岁这年,神奇地交汇到了一起。

 

任晖常说的一句话是,“希望自己比人强。”大学期间,李敖在监狱里读大英大美的百科全书,任晖就窝在图书馆里读《天工开物》,这是一本讲科技的古文书,讲煤矿开采过程中如何排除瓦斯的技术、锌矿冶炼技术、蚕种杂交技术、提花织布机技术等等。他一页页翻过去,读得津津有味,顺带着把大麦、小麦、菽、粟了解透彻。

 

大学期间,他的阅读量是普通大学生的四倍。

 

“通常一个人的性格、习惯、状态,甚至对世界的看法都是惯性持续的。”褚亮说,而任晖的可贵之处就在于,他可以通过不断地自我建设来清零,对暴露出来的盲点作自我修复,不断进化。”这也是他最欣赏任晖的地方。他说,那些年轻时的经历在任晖身上埋下种子,“他有英雄主义情结,爱当带头大哥”做生意时,任晖给自己立下条个规矩,一不诉苦,二不欠人钱。-------“其实就是好面,打落门牙和血吞。”

 

一名投资人回忆与任晖见面的过程,他不断地滑动手机界面,边展示视频,边说“这件事情是有未来的,你不觉得吗”。

 

投资人问“多久?”任晖回答,“三年,只要给我三年的时间。”他小心翼翼,语气像个朴实的小学生。这时候,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很简陋的动画效果,“相信我,将来孩子们一定会喜欢。”

 

“太久了,等不及。”他没有得到附和的回答。而且现实很快地又踹了他一脚。

 

那次见面,任晖花了很长时间跟投资人解释,自己的技术是可以提高效率的。但在投资人眼里,这种想改变世界的疯子太多。这次见面之后,该投资人提出,虽不能投资,但可以以个人名义送一笔钱。当时,尽管任晖很需要钱,但要让自尊心挨一记闷棍,他不肯。“何必呢,我是找投资,又不是穷途末路。”

 

从此别后,两个人再无联系。

 

“公司账上没钱时,他们看我每天笑得阳光灿烂,特别有精气神,觉得我肯定吃了定心丸,其实,八字还没有一撇呢”。任晖说。最难的时候,他出去借钱,只有最好的朋友送给了他一千,说因为任晖的女儿出生,算作随礼。“这事我一辈子都会感激。”而更多的人则是在任晖创业成功后,才仿佛如第一次听闻他当年受过的窘迫,作出一脸惊叹。

 

“创业是最能体验人性的。”任晖说,“资本大多锦上添花,很少雪中送炭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但我理解。”

 

朋友们说,任晖身上总有一股生气勃勃的冲劲。即使在最一无所有的时候。毕业后,任晖进了税务局,吃了六年安安稳稳的公家饭,之后毫无留恋地离开,整整两年,赋闲在家写小说,给《看电影》杂志投稿。

 

“但你不要因此误认为他是个虚浮的理想主义者。”褚亮说,在家晃荡了两年之后,任晖出山,下海做电信生意,头一年就把买卖铺满了全国。“他是一个合格的买卖人”,他的合作伙伴兼多年好友,褚亮这样评价他。------事实上,对于打击对手、谈生意、分利益、跟风口快速扩张这套,任晖比谁都玩得溜,但他会把做生意赚来的钱,投入到动画书的开发中。

 

“这是一个既可以埋头做产品,也可以在现实里蹲得下去的人。”褚亮说。“他的思维比我开阔。”很长一段时间内,任晖都坚定地认为自己要做的公司会与雅虎一个高度。他希望能把咿啦做成一家“不作恶,不功利,让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愿意聚集在此”的公司。2018年4月,《我有嘉宾》的记者拿到了一份咿啦看书的公司大事记,在这本手册里写道:咿啦的突破口在于提升效率,大幅降低动画书的制作成本,进行一场绘本界的革命。对此,我们感到非常乐观。”

 

 在采访中,任晖回忆往事,他说自己的价值观相当大的一部分,是上大学时和创业时两个阶段共同造就的。那些年轻的过往是底气,在后面撑着,令他不那么恐惧失败;而那些腥风血雨中经历的失败,则是发生在他身上最美好的事情,它们互为补充,拼凑出完整的自己。

 

“当时我有一个朋友大概说了这么一句话,说任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我觉得之前对我所有的评价,都在这句话面前粉身碎骨。”他笑嘻嘻地说道。经历过刀头舔血的竞争历练,他早就习惯了用笑脸遮盖一切。

 

所有但凡能走到最后的人,他们的实力都提炼在这一句话里了。


第一批种子用户


2016年后,咿啦看书才进入了一个异常顺利的时期,各种盈利模式渐渐理顺。但在此之前的扩张,完全呈自然增长状态,换句话说,其实就是毫无头绪。

 

尽管“老老实实地打磨用户体验,用户就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你,给你做传播”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,但事实上,那说的已经是后来——因为即便有了好的产品,第一批种子用户也不会自发地找上门来。

 

开拓市场首先需要资金。产品诞生的兴奋期刚过,任晖马上意识到,咿啦开发的这套引擎搞迭代更新需要融资,但那时他对投资圈,“俩眼一抹黑”。以前做生意,都是朋友把钱直接交给他,叫入伙,正儿八经地做融资还是头一遭。

 

于是,三个人比任晖更不懂得人,集体讨论了三条融资原则:第一,就找第一负责人,才有决定权;第二,要找刚募过资,证明有经验的;第三,要找对这类项目感兴趣的。

 

在找投资的这条路上,任晖没走过捷径,他的融资过程异常简洁。“你是河南的项目啊?可信吗?没兴趣。”几分钟结束一切,备受地域歧视。

 

那段时期,任晖整日地在外面见人,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个投资圈里的老乡搭线。最后,还是启赋资本答应从北京跑到郑州,与他们见一面,地点安排在8863软件园的13楼。任晖自言不是个容易紧张的人,但那一天他很忐忑。这个阶段不同了,“就好像踢球赛,开始很松弛,传球、带球时全凭团队配合,但临门一脚的时候,会越来越紧张,你就想关键时刻不能有差错。”

 

这个过程有点小波折,启赋资本后来安排副总第二次到郑州考察,正赶上酷夏,一行人快到会议室的时候,却发现空调坏了。眼看所有人都热的挥汗如雨,任晖的心狂跳不已,赶紧给自己的朋友打电话,火速借了一个几百米以外的会议室,重新连电脑、拷软件、做演示。但两个小时中,该副总面无表情,一番礼节性的握手后,就一溜烟地回北京了。

 

任晖说,对方的来去匆匆让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天,都在懊悔中度过。两个月后,结果却峰回路转,这笔款项如期打来。副总亲自打来电话解释,原来那次探访,副总的父亲去世,未过头七。

 

“特别感谢”,这是任晖遇到的第一个投资人,在采访中,他反反复复地对自己的天使轮投资人提出感谢,“这份相信,我永远感激。”

 

2015年的最后一天,任晖在朋友圈发了条微信,“蛰伏三年,厉兵秣马,想在数字阅读领域轻轻搅动一下。”既算给以往的消失交代了行踪,也算给未来发了条军令状。

 

融资到位之后,盈利成了他首要考虑的问题。关于咿啦的商业模式,任晖摸索了两年,到今天为止,它还在进化。

 

咿啦看书的用户,第一位肯定是家长,如何获得呢?任晖不否认自己走过弯路。任晖早期曾在公司内部给大家立下拉用户的硬指标,其中最厉害的一次,是员工给公司拉来100多名用户,他们全是来自该员工的同学、朋友、家属,但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的种子用户?转化率能否有保证?效果勉为其难。

 

显然,靠广撒网的推进不是长久之计,尽管后来公司招来了职业运营,开始做苹果上面的推广、关键词优化,但包括任晖自己在内,都会遭受到这样的质疑:这样做就可以吗了?在市场经费已经足够透明的今天,除了这些常规做法,咿啦不应该想出一种更有效的推广方式吗?他隐隐觉得不安。

 

“在我看来,不应该在公开市场预算上投入太多预算,我指的是,所有人都知道的渠道。产品初期,各方面都不够完善,在转化率、活跃度都比较低的情况下,就算花钱,用户也难以留存”任晖说。在此之前,他曾考察过过公开市场的价格,很透明,也很贵。

 

最后,任晖想到的是幼儿园。他走的是曲线救国路线,要想获取家长,就要从幼儿园切入,一开始的模式是免费。“一开始就做收费生意,就会一堆人围追着你,因为所有做市场的人都盯着。”

 

依照“三级火箭”理论,第一步,任晖开发了数字盒子“动画图书馆”,把动画书做成课件,装进盒子,在最开始的B端免费安装,靠C端下载的家庭版APP挣钱,既锁定了入口,也掌握到了大量的核心用户;第二步,让服务和体验不断升级,依靠对用户的影响力推荐教育课程、图画绘本、英语学习等,同时实现盈利;最后一步是飞跃,咿啦创立的一开始就锁定了内容资源的独家版权,它与技术共同构建了咿啦看书的护城河,万事俱备后,一举进入海外市场。

 

此前任晖创业两次,一次失败,一次资金链断裂,在江湖里被唤做不被看懂的项目,不识时务的疯子,到此,这些名号都随风散去。2018年,任晖构建的科技教育公司开始盈利,毕其功于一役。按照任晖的设想,目前,咿啦看书已经结束了三年的起始摸索期,渐渐进入成长期。

 

但他没有停下,生活与创业正向前方滚滚前进。2018年的春天,苏黎世、阿尔卑斯山、圣马力诺、博洛尼亚,到处都留下了任晖的身影。在遥远的意大利,有雪山、城堡与咖啡馆,任晖与外国人谈论着图书、教育,与中国的互联网,既满心骄傲,也重新焦虑,那段程序员的生活已经离他很远了。创业进入了下一站,现阶段,为了他的新产品咿啦英语,任晖一直在海外出差,午夜辗转,想的都是工作。2018年,咿啦的新产品会成功吗?他又该做些什么?

 

“创业没有永远安全的时候,我只能调整并保证我的心态。”他回答,依旧笑眯眯的模样。

 

采访结束,任晖给记者看过一篇当年他赋闲在家,给《看电影》杂志投稿的文章,是《肖申克的救赎》的影评。男主人公安迪曾经蒙冤入狱20年,常人通常选择的是愤怒、痛苦、自暴自弃,直至崩溃死亡,但安迪没有,“他不抱怨,默默构筑自己的家园。”

 

任晖说,这是他最喜欢的电影、最喜欢的角色,因为他相信“得救之道,就在其中”。

 

2018年4月,任晖在米兰漫步,有天早晨,他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米兰这个地方居然有庞大的音像店,的确匪夷所思,这些二十年前我梦寐以求的碟片,没想到在这个街头的小店,与我乍然相逢,唾手而得。清楚回忆,那些疯狂看电影、晃大街的日子,历历在目。”

 

而那张碟片,正是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。

 

那一瞬间,时光倒流,仿佛猛地穿越到过去的某个节点,任晖一下子想起自己二十年前游逛在录像厅,无事可做,看盗版碟听摇滚乐的那段日子,隔了这么久,电影里的那句台词却依旧清晰可辨。

 

“有些鸟儿是永远关不住的,因为他们的羽翼太过于光辉。”